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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星之忆

1999-11-14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刘成章

20世纪30年代末期,不知一个什么神灵打天上路过,随便一扔,便将我的生命安排在延安的山沟沟了。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我是凄惶的,满目的黄土,满目的褴褛衣衫,不知现代文明应是何物。已经长到七八岁了,我只见过一只可以揿亮的神奇的手电筒。然而我又是幸运的,因为凭了我亲爱的故乡延安,我在渐长渐大又渐成中年人的生命里程中,亲眼见到了本世纪许多大星似的重要历史人物。

林伯渠

他时任边区政府主席。人们那时就像对毛泽东、朱德一样,开群众大会时也举着他的画像,也喊他万岁。我还戴过他的像章。可他就住在我家坡洼底下一道石崖下的院子里,院子里有两三孔石窑。周围无一警卫。每当他从窑洞走到院子,我就能看见他。一个白头发白胡子老头,戴着眼镜。他的夫人很年轻。他有一个男孩,比我小,和我同在一完小上学。这孩子是令人羡慕的,我每遇见他都要多看几眼,因为他穿了一件红色的皮夹克。在当时的感觉里,我们一般同学都像蒙满尘土的破砖烂瓦,而他却像一块熠熠生辉的珍贵宝石,很是突出。不过他也是独自步行着去上学的。解放战争胜利后,林伯渠重返延安,我随同延安军民在南关欢迎过他,还参加过由他讲话的公判大会,所以又见过两次。但他再没回到旧居去住。

李鼎铭

著名的民主人士,边区政府副主席,我也戴过他的像章。他当过专职中医,谙熟医道。一天,我的一个邻居婶婶有病要找他去看,我也正感冒了,婶婶就领着我,到了他的住处。他住在新市场沟口的那架山上,但我们是抄近路从边区政府机关山上走过去的。李鼎铭只住一孔土窑洞。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。这时他正给一个面黄如蜡的抽大烟的人看病,记得李鼎铭盘腿坐在炕上,给我号了脉,又伏在小炕桌上开了处方。我那时对他这样的知名人物毫无敬畏之心,就像让一般医生看病一样,看完了扭头就走。

高岗

那时我们的课本上说他是西北人民的大救星。老百姓则称他为高司令或高麻子,这混称中含着一种平等相处的亲热劲儿。他所任职的西北局,就在我们一完小后边的山上。他的侄儿侄女都和我同学。他的侄儿常和我一起耍,爱翻双杠。听一些婆姨女子神秘地议论,高岗的家住在新市场沟里,他的夫人戴着金镯子。啧啧!金镯子!不是因为他后来出了问题,特意揭短:我当时除了他,没听到过对于其他领导人的这类议论。他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,听说一架苏联飞机起飞时,那孩子悄悄爬了上去,急得他到处寻找,多日后才知道其下落:已经到了莫斯科。那孩子从此便在莫斯科读书。多年后回国省亲,他已与一个苏联姑娘结婚了,并且已不会说汉语,连姑姑和他是什么关系也弄不懂。我是在我们一完小见到高岗的。那天,他来我校操场拿着篮球投篮儿,我就站在一旁看。他个头很高,大背头,皮肤白皙,相貌堂堂,一表人材,我瞅着他的脸看来看去,却硬是没有发现一颗麻子,但人们都说他真是个麻子。大概是所谓的“白麻子”吧。当篮球滚出场外的时候,我给他捡了一回。

毛泽东

一天,南关大礼堂不知正开什么会,进去的人很多。其时我和一个小伙伴,正骑在舞台左近的矮土墙上玩耍。忽然小伙伴说,“看,毛主席!毛主席!”我一看,可不是,毛主席正由几个人簇拥着,向挨着舞台的偏门走来。他一边走一边望了我们一眼。我想,我们的顽稚形象一定透过他的瞳孔,在他的大脑皮层上转了片刻。这片刻使我终生感到光荣。然后,他从偏门进去了。那时延安世事小,而领袖又是一派平民作风,听说在我更小的时候,连鲁迅小学举行开学典礼,毛泽东都前去讲话。据我年长后看到的《解放日报》中记载,在轰动一时的“九一运动会”期间,募集奖品的公告上写道:“要求诸领袖及各机关团体学校,各个同志,踊跃奖赠,多多捐助。”好一个“要求”,口气多么直率!而且首先要求的是诸领袖!结果作为诸领袖之一的毛泽东,欣然遵命,捐赠毛巾50条,牙膏29支,牙刷39盒。几十年后我又见过这一时代伟人,不过,他已安睡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堂里了。领袖虽有惊人的记忆力,不过我想,我们的顽稚形象,应该早已在他的头脑中随着炮火硝烟以及后来翻卷沸腾的红海洋,消弭得干干净净,使我受到极大震撼的是,伟人毕竟是伟人,他的头颅好像比常人大了一倍。

朱德

1946年4月8日,天下着蒙蒙细雨,我家正吃早饭,忽然听见飞机声响,我照例端着饭碗跑到院子去看,但看了一会,却没见飞机飞来,悻悻而归。过了几天,老师哭着告诉我们,那天确有飞机,但飞到甘泉却迷路了,结果撞在山西的黑茶山上,王若飞、叶挺、博古等十多人悉数罹难。于是延安好几万人在飞机场举行追悼大会。飞机场人山人海。那是我活了那么大见过的最壮观的人群了。罹难者的尸体都用红布裹着。我老远看见朱德站在摆满花圈和尸体的台子上。听说朱德喜欢打篮球,在一次比赛中,他犯规了,裁判就像对一个小战士一样,不怕他难堪,照样把他罚出场外,而他也感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在这个追悼会上,当然还有许多重要人物,我年纪小,认不得。只是听说,毛泽东因为悲伤过度,未来参加。那天母亲用二尺鞋面布给我折成黑纱戴在臂上,返回时,却早已不知去向了,连别针也没了影踪。

蒋介石

我曾问一位台湾作家:“你见过蒋介石吗?”他摇头,然后我说:“我见过!”他便一脸惊奇:“你才多大年纪?怎么会见过?”我确实见过。那是在国民党占领延安期间。有那么几天,国民党动员延安城里的老百姓,清水洒街,黄土铺地。原来,是蒋介石来到延安。听说蒋介石专门驱车去杨家岭,看了中共中央大礼堂和他的大对头们住过的土窑洞。他一定会生出许多感慨。蒋介石离开的时候,组织群众欢送。街上布满了警察、宪兵和军队。国民党各机关人员和老百姓沿街站了两排。我们全校师生也站在其中。延安光复后听当过游击队员的老师说,游击队也有人隐在里边。蒋介石是站在敞篷车上挥手驶过的。前后都有好些小车。蒋介石驶过时,老师让我们高唱改了词的《东方红》,只动了三个字,“毛泽东”变为“蒋主席”,不押韵了。现在看,其实押韵是很容易的事情,只须把“蒋主席”改成“蒋中正”就行了。可是他们恰恰忌讳直呼“最高”其名,就叫我们别别扭扭地唱。结果一因这支歌在边区孩子心中形成了的惯性,二因新词别扭,我们唱的时候,不少同学又唱成“毛泽东”了。这使老师吓得出了一头冷汗。几十年来我一直想,这个无能透顶却一心要给委员长修起圣殿的国民党,实在可悲亦复可笑,怎么可以如此偷工减料呢!由此也可看出他们失败的必然性了。

贺龙

见到贺龙是在光复延安之后,他住在王家坪原军委旧址。春节,我会扭秧歌了并且会演小节目了。我随我们一完小的秧歌队,去向他拜年。他在大院子看了我们的演出,又留我们在小礼堂吃了馍馍和肉菜。曾听说他的脾气很躁,抗战时路过延安城附近的李家渠,看见一个伤员拄着拐杖艰难地向前走,而一个营长穿着羔皮新大衣,骑在马上,他就让那个营长让马给伤员骑。营长不认识他,不肯下马。他于是一把将营长扯了下来,打了几个耳光。此刻我也看见他的眉宇间透着一些威严。后来南关举行群众大会,他在会上发表讲话。我只记下几句,大意是,敌机来了,不要再乱开枪,因为开也无用。又有一天,太阳已经落山了,我和一个同学在南关民教馆前闲转,贺龙乘吉普车在人群中缓缓转弯,我发现后碰了碰我的同学,随即脱口而出:“贺龙!”一个我曾见过的姓刘的新华社记者扭头站住,训斥道:“喊什么!怕人家还没看见么?”从此我才知道,大人物出来,不可声张,因为有个安全问题。这和战争前很不一样了。

胡耀邦

那时我已上中学了,延安开西北五省(区)青年造林大会。胡耀邦时任团中央书记,是参加会议的最大人物。一天,人们都来到杨家岭植树。山坡上穿着阔气、模样魁梧的人很多,我们就从其中猜想胡耀邦。但胡耀邦出来讲话的时候,却不是出自那些人中,他的衣着既平常,个头也矮小。这使我大为诧异。他的声音却热情奔放,如一阵春雷滚过,瞬间摄住了每一颗人心。几天后,我写了一篇关于此次植树活动的习作,后来发表在《中学生》杂志上。遗憾的是习作中没有写到胡耀邦。80年代初,我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大会,胡耀邦已是党的总书记,我又一次目睹了他的丰采。他讲话的声音依如当年,但时不时挥舞双臂,个性很是特殊。那天除了邓小平,中央的所有领导人都来了,如叶剑英、陈云、李先念、邓颖超等等,但我印象最深的只是胡耀邦,因为他是惟一发表演说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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